【戴斯蒙德中心】伊卡洛斯之翼

×当年本子的文,随手抽的科幻三十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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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瞧瞧我们的睡美人醒了。戴斯蒙德,早。”

刚飘进主操控舱就听到瑞贝卡有点活力过头的声音。在一起配合了很长的时间,戴斯蒙德·迈尔斯已经懒得去纠正她对自己千奇百怪的称呼,上一次是小美人鱼,持续了十个地球月。自我安慰只要习惯就好了,戴斯蒙德也承认这是种近似自暴自弃的作法。

男人摸着下巴参差不齐的长胡渣——长时间的星际旅行休眠不会让生理反应停顿——坐到舰长的位置上,座椅上的重力装置把他牢牢地固定,避免乘坐者因为突发意外而整个人飞出去同墙壁亲密接触。

“瑞贝卡,肖恩,我休眠了多长时间?我们现在位于哪个坐标?”

抓了抓乱七八糟的短发,男人开始吮吸他在太空中的袋装液态餐。宇宙中可没有重力让液体或者半流质乖乖地待在碗里,只能被压缩在塑料袋里还得依靠动力泵才能吃到嘴。多年前第一次参加星际旅行时,他就宣称这根本不算早餐,只能叫做吃牙膏。

“半人马座贝塔双星系第五十一区。至于你的休眠,准确地说是七点二五一三九九八个阿尔法单位时间。不过我建议你还是手动调校下原子钟后再确认一次。”

“嘿,拜托了瑞贝卡,你告诉这个地球遗民银河系的通用时间是没用的。”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肖恩终于从一大堆的进程检查中抽出身来插了个嘴,“换算成地球时间,就他的脑子只认得那种早就被淘汰的计数法。”

“好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褐发男人点了点头:“当然不,肖恩说得很对。”

“十二年零七月十六天三小时四十六秒。挺长的旅行,嗯哼?”

瑞贝卡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经过十二分钟那么普通,戴斯蒙德微微垂下目光:“啊……是的,挺长的旅行……”

“需要给你个早安吻清醒一下吗?”

“呃……”

“瑞贝卡!你不会是当真的吧?”

“肖恩你紧张什么?难道你在吃醋?”

“我?怎么可能?哈,你该去找工程师检查下你的逻辑模块的单元数据库了。”

“我检测到了你对我提出的建议所作出反馈的时间为一点二纳秒,远远超出正常指标。就算你承认也无所谓啊,他已经十二年没洗过澡了,你觉得我真的会亲上去吗?”

作为被夹在中间的无辜中枪者,戴斯蒙德按了按额角:“等等,等等,你们两个家伙……我觉得自己有点受伤啊……”

争吵不休的二人组压根没有理会受害者的意思——准确地说是两台加载过独立人格系统的人工智能终端,瑞贝卡主要分管领航和生命保障系统,肖恩的职责更接近纯粹的技术层面,比如探测分析、机械维修、空间跳跃、武器整备等等——戴斯蒙德认为人格系统是项很棒的技术,终端们可以透过量子力学的线性特征不断地学习进化,完善自己的感情单元,但是如果发展成面前的这两种,似乎就一点也不美妙了。

当瑞贝卡开始威胁要关闭肖恩的红茶程序、肖恩吼着要黑掉瑞贝卡的极限运动游戏,戴斯蒙德把难吃的牙膏早餐放到一边,展开光屏开始手动修改一些飞行参数。右下角提示有一通优先级很高的超光速通讯准备接入,戴斯蒙德犹豫了,最后还是按下了确定。威廉·迈尔斯苍老的脸出现了浮空光屏上。

“你醒了。”就像在确认通讯这端的人是否是自己儿子,毕竟过去了十二年,威廉过了好一会才接下去,“觉得还行吗?”

“不算太糟,除了这两个呱噪的家伙。”戴斯蒙德耸了耸肩,“老妈怎么样了?泰拉呢?”

“你妈妈最近有点感冒,现在在医生那拿药。我们暂时还滞留在大麦哲伦派星系,最近探索者们传回了可居住星球的消息,母舰泰拉派出墨丘里小队去详细勘测。瑞贝卡在你的休眠藏解锁的同时就传回了消息,也就意味着你的飞船已经很接近……”

父亲的讲话突然中断了,神情严肃地在查看着什么数据。戴斯蒙德一点也不惊讶,威廉·迈尔斯是人类方舟计划的总指挥,同时也是母舰泰拉的舰长,对异常的飞行数据非常敏感,只是他没料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见鬼,你的目的地坐标是怎么回事?瑞贝卡!”

“我正在再次检查,老大。现在飞行路线和之前预设的不同,我看看最近的修改记录……被锁住了,我没有访问历史数据库的权限。喂,肖恩,帮个忙,看看你的权限够不够。”

“我收到了你移交的进程,正在处理中。我成功登录进入了。记录,记录,记录。哈,有了,最近修改时间是三分零七秒前,修改者是……克莱·卡茨马雷克?”

威廉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戴斯蒙德,你想干什么!你的目的地应该是十七区,你不可以破坏命令,擅自……”

超光速传输影像被切断了,戴斯蒙德的手指长久地按在强制关闭键上,过了好一会才收手。主舱里出乎意料的安静。

“瑞贝卡,执行第一优先序列的飞行计划,前往太阳系十六区。我有权力下这道命令的吧?”

“是的,你是舰长,以你的命令为最高优先级。”

“肖恩,让飞船的航行速度保持在亚光速。我再去睡个回笼觉,二十个小时后唤醒我。任何来自我父亲威廉的通话,……”不着痕迹地咬了咬下唇,戴斯蒙德说,“全部拒绝。”



威廉·迈尔斯打开面前的文件夹,才翻了两页便阖上扔回桌子上。

“戴斯蒙德,我明白你的愧疚感,我能体会。但是对逝者的愧疚不可以支配和影响我们的生活,你明白吗?”

“克莱没有死,爸爸,他没有。不可以放弃任何一名同胞,每个人都有活下来的权利,这难道不是你在组织大撤退时候所说的吗?”二十五的年轻宇航员试图打动自己的父亲,“最后关头他把我推进逃生舱弹射了出来,自己被困在十六区的黑洞边缘。终端密涅瓦也推测过他应该还被困在被吸入黑洞的时候,时间静止在了那一刻,就意味着人还活着。我必须去救他。”

“那么你看过朱诺和朱庇特计算出的结果吗?目前宇宙中没有任何物质能逃脱黑洞的引力,时间虽然永远静止在了那个瞬间,活着也等于死亡。”

“够了,你也打算用薛定谔的猫糊弄我么?爸爸,我们在谈的是一个人的生死,是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不是量子物理!”

“你有任何的计划任何的技术手段突破宇宙的定律拯救他吗?”

“没有,但是我想我可以去十六区做次详尽观察采样。说不定飞船还在星体边缘做圆周规避运动,或者根本没有落进黑洞的引力场,然后我们就可以……”

“戴斯蒙德·迈尔斯!”威廉厉声打断了儿子的话,“你的职务只是C级飞船的副驾驶员,你已经越级了。”迎向年轻人愤怒的目光,年长者的表情略略缓和,“作为父亲,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我对克莱的感激,因为你的命是他救回来的。作为泰拉的舰长,我绝不可能批准一项鲁莽的送死计划。告诉我,戴斯蒙德,你为什么执意要去十六区?”

没有得到回答,威廉站起来准备离开。

“本来不该告诉你的。上个周末,克莱的父母自愿确定他们的儿子已经死亡,注销了他的一切信息。”

直到听不见父亲的脚步声,戴斯蒙德才动弹了一下,看上去就像是要挣脱座椅对他的束缚。捡起那份报告,打开其中某一页。


“……地球历二十世纪时科学家们就知道,作为恒星的太阳将会在七十亿年间经历红巨星的膨胀扩张,内部的氢燃烧殆尽后坍缩为高密度的白矮星,最终成为黑洞。在其扩张的道路上地球会被吞噬,但是这个过程的时间从理论上看非常遥远,所以当二零一二年圣诞节前夕,没人把预言中的世界末日当作一回事。

但是它确实发生了,就像科幻电影一样,只是电影里世界总能被拯救。持续五十年的大撤离,几乎一代人的时间。人类踏上了寻找下一颗适宜居住行星的漫漫征途。

为何太阳会在短短的数个昼夜就从壮年期的普通恒星突变为死神,母舰泰拉送出了很多批调查舰队,原因至今也未能查明。

调查中发生事故的是第十三批考察队的C型飞船,编号Epsilon,当时机组乘坐人员为船长克莱·卡茨马雷克和副驾驶兼领航戴斯蒙德·迈尔斯。在离开主舰后十分钟进入太阳系第十六扇区。事故原因初步判定为未能与黑洞边缘保持安全观察距离,而导致飞船被卷入太阳黑洞力场范围。戴斯蒙德·迈尔斯从逃生舱弹射离开,克莱·卡茨马雷克坚持留守飞船,生死不明。”


年轻人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厚厚的纸张滑落到地上。他痛苦地抱住脑袋,手指狠狠地插入褐色的头发。

资料夹的封面清晰地写着“伊卡洛斯计划事故报告”。


——我们用羽毛和蜜蜡做成翅膀试图学会飞翔,却被太阳神诅咒我们的狂妄,坠海死去。



戴斯蒙德第二次醒来进入主控制舱已经是二十二个小时后了。难得瑞贝卡和肖恩都很安静,在修正过飞行数据后,他开始对飞船进行日常数据的检阅。

“戴斯蒙德?”瑞贝卡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迟疑,像是在试探舰长的情绪。

“嗯哼。”

“我在你睡眠的时候,查阅了一下关于克莱·卡茨马雷克和伊卡洛斯计划的资料……你会为此生气吗?”

“不会。”褐发男人回答得很干脆,“多了解一点,对我们这次航行也有帮助。再者,你们是以服从我的命令为第一优先序列,我不用担心你们像爸爸那样反对计划。”

肖恩突然插嘴进来:“根据阿西莫夫三大定律的第一条,不可以对人类生命发生危险袖手旁观,我也可以违抗你的命令。”

“咦,我发生什么危险了吗?被你的红茶杯子撞到头发生休克?”

“你的计划是前往太阳系十六扇区的黑洞,然后接下来一定会是按照以下剧本发展。‘噢,这是什么?一只杯子,紧紧地握住在我的忠心的爱人手里?我知道了,一定是毒药结果了他的生命。唉!你一起喝干了,不留下一滴给我吗?’”

男人的嘴角明显抽搐了几下:“肖恩,你念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殉情记的台词,俗称罗密欧与朱丽叶。”

“抱歉戴斯蒙德,最近肖恩进程空挂的时候在读莎士比亚的剧本。”

“原来如此,肖恩,删掉存放莎士比亚的文件夹。”

“拒绝,没有正当理由,拒绝。”

“为了防止浪漫主义病毒侵蚀你的数据库,减缓检索效率。快点给我删了。”

“浪漫主义病毒,病毒库检索失败。转入名词解释,浪漫主义是文艺的基本创作方法之一,与现实主义同为文学艺术上的两大主要思潮,英国是最早出现浪漫主义文学的国家之一,莎士比亚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单手斜支起下巴,戴斯蒙德望天翻了个白眼:“救命,别念了,饶了我吧。唉,瑞贝卡……”

“什么事,睡美人舰长?”

“不……没什么。我突然很庆幸当初给你灌入的是美国人的人格。”



“肖恩,你的模拟库里有关于多维平行世界的模拟实验项么?”

“就我们当前生存的量子宇宙而言,多维世界是不存在的,瑞贝卡。不过你为什么会突然对这个感兴趣?极限游戏已经没办法满足你了?”

“我搜索到一些网页快照,里面有关于落入黑洞的猜想。其中有一条很有意思,说黑洞的背后是另外一个平行的宇宙。”

“如果真的存在平行宇宙,除非那个宇宙里的‘你’已经死亡,否则根据能量守恒和时空的排异性,你是属于多出来的那部分能量,等同于侵入身体的外来病毒,还没找到机会冒个头,就噗地一声,湮灭了。”

“那你怎么解释人鬼情未了和寂静岭的结局?平行世界,触摸不到的恋人和亲人,哇噢。”

“三大定律在上,你居然会看这种片子?”

“我们还有两个周才能抵达目的地,总要打发时间吧。多学习,这是为了戴斯蒙德好。”

正在往嘴里里挤水喝的舰长突然听到自己名字被提起,差点被水呛死——也许他会成为第一位被水呛死的宇航员。“为什么又是我!”

“如果克莱真的被黑洞吸进去到了另外一个宇宙,说不定会像寂静岭那样,你们在宇宙中同一个坐标,却没有办法看见对方。你们不觉得这才是浪漫的终极么!”

“不!”难得戴斯蒙德和肖恩居然会异口同声。肖恩顺势再补上一刀:“再浪漫,你也不可能找到一台性别为男的人工智能谈恋爱结婚。”

“说得很对。”瑞贝卡平静地还击道,“因为在我右手的那台傻瓜终端人格程式其实是人妖。”

“瑞贝卡!!”



休眠中的浮空光屏微弱地显示出子夜的时间,一明一灭往复,如同人在入眠时的呼吸频率。在浩瀚的宇宙中,时间有很大的意义,同时也毫无意义。你无法用日出暮落来做原始的时间计量,也许一次日出时分是完全的黑暗无光,而日落时却有十七颗恒星在灼烧陌生星球的地平线曲面。

光怪陆离,无欲无形,绮丽的壮阔之姿,仿佛在嘲笑人类认知的浅薄。

褐发的舰长坐在睡眠舱边缘,没有入睡的意思。过了好一阵,他轻轻叩响了墙壁上的扩音器,肖恩的声音传了出来:“戴斯蒙德?有什么事吗?”

“瑞贝卡下线休眠了?”

“是的,未来五个小时是我执管飞船。”

“谈谈吧,我希望是完全私人的,不要留下任何记录。”

“悉听尊便。”

沉默溢满了室内每一个角落。肖恩知道戴斯蒙德的脾气,舰长并不健谈,当他打算谈及一些很私人的想法时,希望借由其他人打开话题,于是他提了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

“地球的地面是什么样的?我的数据矩阵列里有一个划分区域是关于旧母星的,太阳系第三行星。母舰泰拉上只有很少的人脚上沾过真正的泥巴,而这种人在将来只会越来越少。听说你是最后一代在地球上出生的?”

男人用力点点头,他知道肖恩可以通过房间里的摄像头看见自己的动作。典型英国人性格的终端被勾起了兴趣:“是什么样的感觉?颜色?气味?”

“很难详细描述,每个下属郡县的泥土不会是一样的,有的是铁红色的松散颗粒,有的是棕黄色的泥块,也有黝黑得捏一把像能出油的肥沃土壤,据说在遥远的南半球叫澳大利亚的国家,有一块桔红被称为‘上帝之脐’的巨大山岩,不过我没有亲眼见过。”

“听上去很漂亮的自然组合色。不知道下一颗适宜居住星球上是不是会像地球,如果有机会把我的核心程序下载到一台可移动机器上,希望能在你说的那种土质上行走一次。”

“你这种热衷的劲头,让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童话,海的女儿。”

“数据资料没有检索到这个篇目,那是什么,戴斯蒙德?”

男人有点惊讶:“瑞贝卡总会给我取些奇怪的外号,就是她经常念叨的美人鱼。”

肖恩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些困惑:“我的数据库的确没有加载过类似的信息,我和瑞贝卡共享的部分也仅限于工作资料。”

“听上去就像‘不要给男孩玩芭比娃娃’的感觉。”戴斯蒙德敲着嘴唇,笑起来让他嘴角的伤痕更加明显。

“名词解释一下,戴斯蒙德,我需要扩充词汇数据库了。”

“小美人鱼救了一名落水的王子,并且爱上了他。她用自己的尾巴和声音换取了两条腿,能行走在陆地上,方便接近王子。听上去不是挺想你的向往么,肖恩?”说得有些口渴了,戴斯蒙德拿出一袋饮用水包,看向装着摄像头的墙角,“我说,你不会真没有安徒生童话的资料吧?”

“没有。”

“给你加载初始数据的人真是奇怪,同为浪漫主义,下载了一堆莎士比亚却没有安徒生。”

“因为莎士比亚是英国人!”刻意提高了几个分贝的输出强调,然后肖恩追问道,“结局是什么?”

水包的密封扣被喀挞一声打开,盖子落到地上,滚动了一段距离。

“她变成了泡沫,化作虚幻的空气,再也看不见。”

戴斯蒙德仰头挤压喝水的样子,让人觉得就像在灌自己酒。过了好一会,男性人工智能才开口:“在黑洞附近连宇宙中传输最快的光也无法逃逸,即使我们抵达十六区边缘,几乎没有可能观测到失事飞船。你为什么还是坚持要去?我无法分析你的思维曲线,戴斯蒙德。是因为‘爱’这种感情吗?”

“为什么你会用这个词?”

“人类是非理性的生物。哪怕同样有进化变化特性的我们这些人工智能,依然无法对‘情绪’、‘心情’这种词汇有直观的理解。”肖恩顿了顿,摄像头发出轻微的金属嘶嘶声,透过镜片注视着戴斯蒙德的表情,“我做过采样分析,‘爱’是其中最复杂的一种。”

“抱歉,这一次你猜错了。”

“应该是什么?”

“很复杂,难以用语言来描述,也许我根本没整理清楚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会无法用语言表达?人类发明语言难道不就是为了能准确表述用的吗?”

“英语里直接表达感情的词语不会超过三百个,但是人体能产生神经脉冲引发情绪变动的神经元就有近千亿。”男人把空掉的水袋揉成一团,努力扬了扬嘴角,就像用不干胶扯起来黏在脸上一样,“如果一定要用某个词来形容,我想,也许是因为‘害怕’和‘后悔’吧。”

“我能理解的仅限于‘后悔’。至于‘害怕’?线性逻辑分析失败。”

“肖恩,说说看你对黑洞的概念。”

“宇宙空间里被广义相对论所预言存在的天体和星体,质量场所产生的引力场是如此之强,以致于任何物质和辐射都无法逃逸,就连传播速度最快的光也不例外。”

“就像潜伏在宇宙角落的怪兽,我们真的太依赖光明了,眼睛无法直观判断的情况下人类丰富的想象力就会带来无限恐惧,比如潜藏在大洋深处的古基拉。”双手交叉着压在脑袋后,戴斯蒙德选了一种比较放松的坐姿,“但是有另外一种理论说,黑洞是可以被探知的。”

“你是指霍金辐射?”

“一个粒子被黑洞吸进去,黑洞会释放出另外一个携带同样信息的粒子,而这个被新释放出的粒子就是能被观测的。一正一反,完全相同,听上去黑洞就像……一面会克隆的镜子。”

过了几秒钟,肖恩终于明白了这场对话背后的意义。“你认为自己不是戴斯蒙德·迈尔斯,你是克莱·卡茨马雷克的镜像?戴斯蒙德,虽然我不是科研专用人工智能,可是我必须提醒你,这种想法是荒谬且没有证据的,至今为止霍金辐射也只是量子力学上的一种猜测。”

“可是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猜想,那个时候弹射出来的到底是不是戴斯蒙德·迈尔斯,或者根本没有戴斯蒙德·迈尔斯这号人的存在!”拳头重重地捶在墙上,消音的墙面吸走了肉体施加的所有愤怒,“肖恩,你是一台理性的终端,你当然没办法理解,因为我只是情绪化的人类。”

沉默填充满整个房间,长久到让戴斯蒙德以为肖恩是不是已经放弃了自己。

“你需要见他一面,或者任何一星半点的信息。”肖恩的声音停滞了一下,“我明白了,迈尔斯舰长。”

“谢谢你,肖恩。”

“我要把百分之二十的资源切回到飞船导航系统了。最后,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不,肖恩,不要提任何问题。”褐发的男人像是脱力般躺回休眠舱,疲惫地阖上眼睛,“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不想回答。注入休眠雾剂,让我睡一会。”



“即将抵达太阳系第十六扇区边缘,倒计时三个地球分开始。肖恩,随时做好黑洞引力场回避准备。”

“明白。”

端坐在监控台后的戴斯蒙德神情严肃,随着光屏上数字的不断减少,眉头愈发紧锁。当终于连小数点后的三位也一并变为零之后,褐发男人深吸了一口气:“瑞贝卡,进行外界光谱分析,打开飞船前端的遮阳板,改为目视观察和扫描复原成像同时进行。”

自离开母舰泰拉之后就再也没能打开过的遮蔽板缓缓两侧滑开,看上去就像一场盛大歌剧的开幕。男人戴上特制的观测风镜,紧张地挺直了背脊,光线射入主舱瞬间的肾上腺激素飙升很快在血液中沉淀,冷却。

曾经孕育过璀璨文明的太阳系,戴斯蒙德还记得漂亮得像威尼斯玻璃球一样的地球,体积庞大却温和的木星,火星上恰好经历着一场暴风,呈现出诡异的赤红独眼,而现在的飞船之外失去了太阳的星系黯淡无光,最近的光源是来自近五光年之外人马座阿尔法双子恒星的孱弱微芒。吞噬了系内众多的行星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坍缩,名为太阳系的星体群现在只是位于猎户座内侧旋臂上一片无法观测的空间。

创世纪的第一天,上帝说,要有光。

戴斯蒙德苦笑着取下了护目镜。宇宙不是小说插画,不是科幻电影,那些经过刻意渲染的作品幻想出黑洞的轮廓,而现实是真的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黑”这个颜色概念也不存在,曾经是地球存在的方位只在浮空光屏上剩下让人心悸的数字坐标。

克莱·卡茨马雷克就在一连串数字背后的某处。

褐发男人突然启动手动操作,飞船全速冲过安全警戒范围。瑞贝卡大声地发出最高级别的警告,当她要求肖恩解除戴斯蒙德的控制优先时,却发现对方完全不理会自己提出的申请,甚至架起防火墙准备把瑞贝卡隔离起来。

“肖恩!你到底在搞什么!”

飞船开始明显地受到黑洞引力场的影响开始偏离原本的运行轨道。舰船上的几个危险区域被迅速锁闭,而想要限制戴斯蒙德的指挥控制权必须得到两台终端的一致判定,瑞贝卡当机立断阻断了肖恩几条指令传输通道,趁对方忙着突破自己建立起的数据锁的同时,利用病毒模拟出虚拟的同僚系统,以绕过安全终端的检查。就在飞船即将突破黑洞边缘临界面的前一刻,瑞贝卡终于冻结了人工操作,强制启动了反引力场装置。


嘀。

短促音,标志着系统主要功能恢复了百分之六十。紧急照明的暗黄灯光照在戴斯蒙德无表情的脸侧。

“我取消了肖恩的权限二十四小时。”人工智能的电子合成音不会叹息,不会疲惫,在褐发男人觉得格外刺耳,“我们来谈谈吧,迈尔斯舰长。”

“谈什么?”

“你跟肖恩之间有什么密谋?或者说协议?他居然会对你自杀性的操作熟视无睹,甚至还准备阻挠我。”

“我没有打算自杀。”他的声音听起来沙哑而干涩,“我只是想……靠近一点。”

“靠近?”

男人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然后有些神经质地搓揉着额角。

“靠得更近一些,也许能找到克莱的飞船。”

“黑洞的引力之大,连这个宇宙中最快的光逃不出来的!别说找到,就连目视或者反射探测都做不到!”

“我知道。”戴斯蒙德喃喃着重复道,“我知道,真的。”

细微的电子乐音,主舱电力恢复,柔和的白光让男人低下了头。他看见仪表盘上的数字开始变化,这意味着瑞贝卡正在引导飞船离开十六区。

“瑞贝卡!停下!”

“别吵,没有肖恩的协力,我必须花更多的精力计算轨道。光以垂直九十度坠入黑洞是一个理论值,前提条件是黑洞的体积趋于极小质量趋于极大,否则光会以一定的旋转角度在黑洞边缘做圆周运动,寻求逃脱的可能。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亲爱的荆棘公主陛下?”瑞贝卡说出的每一个字像弹跳在琴键上的音符,“也许我们能找到一个光可以逃逸出黑洞的角度,虽然是理论上的计算值。如果克莱有足够的时间,他应该会试着发送信息的。”


理论值,飞船停留在危险漩涡的边缘,放大接收功率和范围,试图捕捉当年失事飞船的信息。每天黑洞都在贪婪地吞吃能触及范围内的所有物质,每天质量和体积都在发生细微的变化,每天理论计算出的角度都在不断地变小。枯坐干等是漫长又极其消磨意志力的,戴斯蒙德时常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出神很久,不知道在想什么,而肖恩和瑞贝卡甚至自定义规则玩起了二人麻将。

在等待了接近十个地球日之后,不知道是哪个非线性宇宙的神明终于动了恻隐之心,让接近奇迹般的可能性变成了现实。

男人是在沉睡中被瑞贝卡强行唤醒的。

“在十二分钟前监测到一条非常微弱的电磁波信号。”

戴斯蒙德一边手忙脚乱地套好外套,一边冲进主舱:“能够识别具体内容吗?”

“肖恩正在处理。”

“舰长陛下,你来得正好。”男性人工智能接下了同僚终端的话,“被黑洞力场削弱,残留的信息所剩无几,差点就要消散在太空里了。不过好运的是,我们能辨析出信号里的加密方式是泰拉母舰的通用手段,甚至能辨析出一个名字。”

“谁?”戴斯蒙德觉得自己几乎颤抖得要尖叫了。

“露西。”

男人的呼吸停滞了几秒,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露西是那艘飞船上的人工智能,应该可以确认是克莱发出来的了。还有什么吗?”

“除此之外,我只破译出了一个英文字母‘S’。”

“‘S’?”戴斯蒙德感到了疑惑,“我不明白。肖恩,没有更多的?”

“没有。也许是信息已经被破坏了,也许是一条循环信号,一定周期会发出一个字母,传递一句话的难度比单一字符难多了。”

其实已经走到这一步,不再有更多的选择项。摸着满是胡渣的下巴思考了一会,戴斯蒙德抬起头望向那个大大的字母:“按照推测的结果,继续监控吧。”


又过去了三天的,捕捉到了一个“A”,但是在紧接下来的十天,为了躲避磁极风暴的横扫,他们不得不暂时离开十六区,等再次回到近黑洞轨道,之后接收到的字母似乎无法组成一个正常的单词。

“三天,三天是一个周期。”肖恩如此宣称道,“我抽出了一部分资源进行运算,发现这个规律很有可能是成立的,因为它和以亚光速围绕黑洞运转周期相当,就是说克莱的飞船在陷入无限静止状态前,他已经知道从当前这个角度可以让强电磁逃逸出黑洞。也就意味着,他知道我们会来。”

瑞贝卡纠正道:“不是我们,是戴斯蒙德,他知道戴斯蒙德一定会来。”


经历了一百二十九天的捕获、分析、重构解密,失败了许多个完整循环周期,在一个深夜时分瑞贝卡通知即将睡下的戴斯蒙德,已经得到了克莱·卡茨马雷克发出的完整信息。

“我马上就到主控制室来。”说完之后,男人反手关上了休息室的门。

不可思议的平静。看向镜子里不修边幅的自己,曾经流露出的所有焦急、狂躁、畏惧、兴奋全部沉淀在浅褐色的眼眸之下,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他凝视着水银金属上的虚幻成像,惊讶于自己的变化,在漫长的等待中,他竟然可以平静地面对结局。

是的,漫长又寂寞的旅行,跨越过猎户座十二个光年的距离,你透过微弱的信号拼命想转告的东西一定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对吧,舰长克莱·卡茨马雷克。

认真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装,就像每次远行前母亲所做的一样。然后男人走进昏暗的走廊,明亮的光线从主控室舱门后泄露了出来,指引着戴斯蒙德的方向。

最后他用力推开了舱门。

“瑞贝卡,请把克莱·卡茨马雷克发送的完整信息投射到光屏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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