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1/阿泰尔中心】雨天续续续

×不想取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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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脚下的土地上还生活着不信者的时代,城市会因为一口会在满月溢满清水的泉眼而被称为“圣城”。然而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一尘不变的,旧世界的信仰和神圣的水源在难以抵挡的历史风沙中一道蒸发殆尽,风把它们抛上云霄,任由新的征服者把旗帜插上城堡最高的墙垛。

阿拉木图很久没有下过雨了,从阿泰尔来到阿拉木图,这里干旱了七年。山下的最后一户居民离开的那天,阿泰尔跨上墙头,把刺客组织的旗帜绳索扯断——连续的干旱让所有事物都变得脆弱不堪——那天没有起一丝风,黯淡得几乎看不出原本底色的长旗贴在土墙表面,偶尔动弹一下,就像脸颊上沾满黄沙的垂死者,奄奄一息。

达利姆以为父亲是打算把旗帜收起来,没料到阿泰尔口吻强硬地命令自己点火烧掉刺客的旗帜。

“没有人居住的阿拉木图,刺客组织已经名存实亡了。”

达利姆不甘示弱地反驳自己的父亲,“只要下雨,村民们会返回村里,阿拉木图是他们的故乡。”

阿泰尔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是的,你说得很对,我的儿子,他们的确会回来,离开人们会因为雨水回来,不是为了信仰。信仰是同生存无关的一种额外的、附加在人们身上的东西。”

年轻的刺客深知父亲脾性顽固,可是这些话已经远远超出顽固的界限,进入了颓废的荒芜之地。已经七年了,阿泰尔维持着忽而沉沦、忽而暴怒的状态七年了。达利姆努力地用记忆驱赶现实,他回忆着母亲玛丽亚口中的那个博学的父亲,回忆着马利克•阿塞夫记述里那个传奇的最高导师;可是他失败了,仅仅是七年的间隙,几乎让他想不起来曾经的时光。

所以,年轻的刺客没有再多说半句,转身离开了名叫阿拉木图的废墟。是为了寻找水源,还是为了找回村民,亦或者是为了简单地逃离自己的父亲?达利姆心中并没有答案,他走出了很远也没有回头望上一眼。

达利姆离开之后,阿泰尔把红色的长布狠狠地摔在地上,甚至用力踹上几脚。布帛在蛮横地对待下发出撕裂的哀鸣,它就像是一名惨遭殴打的无辜者,哭喊着缠上最高导师的脚踝,把他绊倒在地;叙利亚方言的咒骂响彻在空洞的城堡内部。过了好一会,叫骂声渐渐低缓下去,而后变成剧烈的干咳。

没有水的窘境,让阿泰尔花了很长时间才平息住咳嗽。像一名任性的小孩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刺客导师半躺在原地,盯着红色的棉布条看了片刻,伸手慢慢地把它从小腿上解下来,拍打掉浮尘,然后把它悬挂在朝向东面的墙壁。旗帜太长了,下半截只能脏兮兮地堆在墙根。他盘腿坐在芦苇叶编织的蒲团上,抱着曲起的膝盖,像只不倒翁一样前后往复地轻微摇晃。

没有水的河流,没有臣民的国家,根本没有任何资格保留原有的名字。之所以还顽固地被称呼为“河流”和“国家”,正是因为最后一名拥有“河流”和“国家”记忆的人还在挣扎,不肯真正死去。

“你应该死了。”头发花白的老刺客对着旗帜宣告它的宿命,“你在很久以前就应该死去了。”

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音调高亢如暮色时分的宣礼仪式,直到他的口舌干燥、喉咙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为止。然后阿泰尔把原本属于达利姆的那张蒲团拉过来,安安稳稳地躺下去。这个时候,残垣断壁的阴影缓慢地溢满了屋子,阿泰尔很快便在影子里睡着了。

第二天的清晨,阿泰尔被热醒了过来。太阳散发出的热度透过厚实的夯土墙壁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波斯时代残存下来的宏伟城堡高耸在山丘的顶端,现在更像是一只烤馕的大瓮,老刺客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远离卧榻,脸擦过地面寻求温度能被降低些微,躺在石板的地面上的样子就像贴在烤炉壁上被翻了一面的无酵面团。

他独自坐在书桌的一头,把烤馕掰开。几乎费不上太大的力气,早就已经是干巴巴的面饼顺着烤烙出的网格纹路裂开,在桌面上摔了个粉身碎骨。老刺客吃掉桌上的部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对面墙上悬挂的刺客旗帜。眼底的浑浊感犹如河谷里被日头照亮的金色晨雾,渐渐散去。阿泰尔自言自语道:“我也许得做点事情了。”

他把阿拉木图的地下室整个翻了一遍。由天然岩石雕成的房间像是书写了几百年的书页,墙角堆积着不完整的陶具器皿,罐子瓶子里插着生锈的箭簇,融化的蜡烛白脂同石龛被熏黑的两侧形成强烈对比,树皮的、纸草的、布帛的、羊皮的古老书卷几乎遮蔽住采光的天井。这里拥有历史、哲学和世间的智慧,却偏偏没有阿泰尔想要的某件东西。所以他只能回到简陋的书房兼卧室,在城墙上把椅子推了下去,再花了一点时间在护城河干枯的河床里勉强挑选出一块衬手的木板。

“愿幸运女神垂青你的刀刃。”

刺客们出任务时的祝福在此时此刻显得讽刺无比,不过阿泰尔不在乎对一块木片这么说话,在一个荒芜得只剩下自己的世界里,讽刺也变得干涸。男人围着城堡废墟绕行了几圈,在河床里选定了一处背向城堡的位置。木板被轻而易举地插进结块的河泥之下,他小心翼翼地挖开自己的第一铲。

瞧,这是你早就该做的事,事情的开端远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困难。刺客对自己如此说。

木板毕竟只是木板,也许是天气炎热,也许是缺乏锻炼,也许是年纪问题,疲倦积累得很快。阿泰尔不得不提前结束第一天的挖掘工作,他几乎无法独自站起来,汗水带走了男人体内为数不多的水份,从濡湿的鬓角落下去。

河床被掘出一个浅坑,表面的浮土已经没有了,露出一个个被嵌入、被固定在地上的鹅卵石。

他把工具带回城堡,脱下满是尘土的外袍,为的是让热气尽快散去。他就保持着一个姿势坐着,直到他弄明白究竟缺少的是什么。

阿拉木图的城堡是这片地区视野最好的位置,达利姆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附近村落的宣礼人。日头把窗格的影子拉成歪斜的角度,差不多又到了一天之中礼拜的时间,寂静凝固在阿泰尔身边,时间则从缝隙中艰难却顽固地流逝。

达利姆昨天就离开了阿拉木图,遗留下的古兰经放置在卧榻的枕头旁边。城堡不再需要一名没有听众的宣礼人。

阿泰尔如此想着,手臂交叠枕在脑后躺在蒲团上,很快就睡了过去。也许是疲劳作祟,第二天晚上他少有睡得很安稳。

第三天,阿泰尔睁开眼睛觉得光线颇为刺眼,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睡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说不定是来到阿拉木图七年后的头一次这般。前日劳作积累起的肌肉酸痛紧紧缠在刺客导师的四肢,让阿泰尔浪费了更多的时间在出门前。

令他更为懊恼的事情还在后面。夜晚吹起的风沙差点把昨天的挖掘淹没得看不出来,男人不得不思考怎么做才能避免再次前功尽弃。最后他给想出了一个古老的办法,他学着沙漠里贝都因人用长剑代替木杆、用刺客导师外袍代替布蓬,挑高支了起来;衣袍被展开,在迎风面搭出一个避风角。这样不仅能挡住沙子,劳顿的时候他还能在薄弱的影子下求得一时的小憩。

阿泰尔对自己的小把戏很满意,这激发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劲头,让男人得以在日轮变成最为炙热之前把沙子清理一空。他躲在白色衣袍搭建的庇护所里望向干土里灰蒙蒙的鹅卵石,想起拨开稻草看见一枚枚鸡蛋的样子。如果回到四十年前,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是绝对不会放着这种意外美味不管,他能想出二十种把鸡蛋偷走不被发现的办法,而马利克•阿塞夫则能想出二十种不点火就把鸡蛋弄熟的点子。过往的小小乐趣让男人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你在笑什么,阿泰尔?”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摸走拉尔夫家的鸡蛋、准备去你家偷吃。一路上我们担心被守卫发现,所以把鸡蛋塞在裤裆里,彼此约好如果被搜身发现就说‘喂,别捏,那是我的蛋’。”

“在四十年前我就告诉你这个借口粗鄙下流,真是想不到有一天会从黎凡特最高导师口中再次听到。”

“高尚的马利克,你究竟是圣人还是穆护?”

阿泰尔抬手掀开白色的长袍,外面除了烈日的灼烧,并没有跟他对话的人存在。

于是,他从小棚子里钻出来继续用简陋不堪的木铲向下挖掘。工具太短,没有能使力的支点,那些鹅卵石很难被撬起来,阿泰尔只好折返回城堡寻找可以加固铲子的零件。最后他把鹰首长剑的剑鞘和木片铲捆到一起,石头被不断地挖出来抛上河岸的高地,渐渐露出下面有别于周围黄沙的红褐色。

“喂,我说你呢,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刺客导师低着头也知道身旁站着什么人,因为对方绦着精致银丝花边的黑色袖管轻轻地碰到了自己腰侧的红腰带,就像偶尔对方心情大好时会帮阿泰尔整理衣装,柔韧的力道。

“挖一口井。”所以男人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阿拉木图干旱了七年,没有水,所有人都离开了。”

“如果河道里重新注满水,离开的人真的会回来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你会热衷于完全不确定的事情,这可真是稀奇啊,大导师。”

“不管其他人怎么考虑,我是个活人,活着就需要喝水,首先要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不是吗?”

“不是,阿泰尔,你在说谎。”

刺客导师停住了手上挥舞的动作,佝偻的身躯把全身的力量差不多都压在剑鞘上。沉淀在河床里的石头被清理干净,阿泰尔揉了揉肩膀,认为今天可以告一段落。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对那句针对自己的责难回答半个字。

一如属于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的骄傲和自大,从不需要向他人解释自己。

不过,他还是把挂在东面墙壁上的刺客的旗帜又扯了下来。这一次,他怒气冲冲地把它团成一团,从雕刻着牛膝草纹路的花窗给丢了出去。

不知道是否是诅咒或者报应,当天夜里刺客导师又开始睡得不安稳,月光流淌在地面发出汩汩的声音,影子越过墙垣的声音,风吹过山岭上第七颗石头发出的声音,干旱的大地开裂的声音,仿佛世界上所有细碎的声响都聚集在阿拉木图的窗檐下。阿泰尔无法装作自己能够睡着,只好点上最后一点蜡烛到地下室里寻找一些可以阅读的书卷。还没来得及吹走皮卷上安家落户的小蜘蛛,烛焰突然腾起半肘的高度,如同鸟雀伸长脖子作出最后一声啼鸣,呼唤来了满室的黑暗。

在那一刻,男人感到了万事皆不顺的苦恼,有些自暴自弃地坐下,却忘记身后是书卷堆,倒下的卷轴们在无光世界里激荡起的浮尘在鹰眼视觉下如同冬日里的雪片,纷纷扬扬。他明明可以想起很多关于雪的往事,却偏偏只能记起马斯亚夫的冬天里奥龙特斯河不会被冻住,而耶路撒冷在莱麦丹月后就会下雪。

在闷热之中,阿泰尔被回忆催眠,又一次沉沉睡去。毫不奇怪,他梦见了耶路撒冷,白雪像国王登基时才会披挂的大麾铺满了街道和房顶,橄榄山正是王座昂起的背脊。山梁上的自然隆起像是一只鸟,而当刺客导师越是端详得仔细,那块轮廓就越是清晰。然后那只白色的大鸟脱离了大地的束缚,腾空而起,巨大的阴影环绕在男人身边,拍打翅膀的响声如潮汐涌动,从头顶正上方垂下来,笼罩四方。

阿泰尔睁开眼睛,眼角余光有什么东西忽明忽暗。有那么个瞬间,他真以为是鸟儿在扇动翅膀。阿拉木图干旱得太久,以至于连鸟儿也不得不抛下巢穴迁移,怎么还会有鸟儿停留在这里?男人彻底清醒了过来,发出扑簌簌声音的只是天窗下的书卷,纸页在干燥的风中来回翻卷。

第四天,阿泰尔没有立即开工。工具被放在城堡的阴影下,他信步绕过南面的箭墙,很快就发现了被自己抛弃的旗帜。一夜的风沙吹袭,几乎无法把它和黄沙的颜色区分开来。刺客导师还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上前,毕竟昨夜里是他亲手扔掉的。穿过整个丘陵地带的热风不会顾忌人类的感受,旗帜以超过阿泰尔奔跑的速度被推到墙根,差点就被掀上山坡,只要越过那道矮墙,绣着刺客标识的旗帜就彻底自由了。

没有任何想法掠过刺客导师的脑海,他凭借本能地追赶上去,简直是用飞身扑抓的姿势,重新把刺客的标志物紧紧地抱在怀里。灰尘呛得男人睁不开眼睛,连连咳嗽。

“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哪里像一名刺客导师本应有的样子,真是狼狈啊,阿泰尔。”

马利克•阿塞夫用他一贯带着嘲讽的口气说道,阿泰尔能听见宣教长在自己身后来回踱步,沙沙作响。

“不想抛弃自己从小建立的信仰,哪怕只剩下你作为最后一人,从一开始就坦诚地承认就那么难?为什么要对我说谎?”

男人扶着土墙站起了身,“谎言在有些时候比真相更容易说出口。在你的人生里,难道就没有必须要说谎的时候吗,马利克?你应该懂得真相的艰难。”

“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

“真是恭喜你了,然而很不幸,我糟糕的人生还得继续。”

对话到此结束,阿泰尔不再关心宣教长还会继续说什么,或者那名黑发男人的幻影是否还在原地等待;他返回掘开的沙坑前,赤色的岩石是这片丘陵地区的特征,刺眼的色彩仿佛是大地被揭开了一块伤痂,显露出底下鲜红的肌理层,在日头的灼烧下像是还在搏动。刺客导师忍不住自嘲出声,“手头的事情还没做完,糟糕的人生怎么可能结束。”

他再一次挥舞起拼凑的木铲,明显察觉到从地面传回的阻力变得更大了。岩石不是结块的河沙,用匕首可以削去皮肉却很难砍断骨头,粗糙简陋的工具爆发出即死的哀嚎向它的使用者祈求;阿泰尔充耳不闻,每一次挥铲敲击的力道越来越大,简直像是把所有的情绪发泄出去一样,直到木铲断裂开来,被弹起来,拖拽着赤色的沙土,犹如被斩下的头颅掉落在阿泰尔脚边。

阿泰尔是一名极度虚弱的病人,张大嘴喘息的每一次都会把手中的剑鞘握得更紧。男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损坏的工具,显露出一张可怕的脸,仿佛那只木铲,那颗想象中的头颅,会原地跳起来撕开他的颈动脉,抑或是像施洗约翰一样亲吻他干裂的嘴唇。

木铲或并没有如刺客导师所妄想地被突然赋予生命,马利克的声音适时地又一次响起,及时地把他从几近崩溃地幻觉里拯救出来。

“连工具也被你这个粗暴的家伙搞坏了,真是拿你没办法。喂,现在你打算如何继续下去?”

男人费劲地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不再把铲子看成头颅,把砂石误认成血肉。

“马利克,请你告诉我,死亡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吗?”

“这算什么回答?你让一名死者告诉你体会感想?你为什么不自己去体验一把?”招牌式的口头禅“菜鸟”从黑袍男人的口中辛辣地吐出,“你在阿拉木图这种破败的地方躲了七年,到底在思考些什么?”

“我在思考死亡的问题。”

“死亡是非常短暂的一件事,不需要七年那么漫长的时间,只有生存才会痛苦又复杂。你必须花精力去考虑吃什么喝什么,什么时候睡觉,如何打发时光。你说过自己在挖一口水井,如果有水,人们就会回到你身边,他们制造出各种事端和喧嚣让你无法安静地死去。”

“说不定我把让自己先溺死在水里。你知道的,我不会游泳。”阿泰尔说得很轻松,马利克回答得也很轻松,像是他们还生活在马斯亚夫时日常那样,“黎凡特刺客的最高导师被水呛死,挺有创造力的想法,也很符合菜鸟的死法。”接下来的话,却把微笑从老刺客的脸上抹消得一干二净,“如果找寻不到水源,你打算如何死去,阿泰尔?”

弯腰拾起铲子的残骸,用力插向坚实的河床,尖锐的木刺划破了手掌,血液滴落下去,很快失去水份,被裂开的地面所接收。男人抠出红色的泥块,转身掷向他以为的耶路撒冷宣教长所站立的位置,泥块飞过正午阳光制造出的明暗交界线,砸在石土墙上。

“闭嘴!”

马利克•阿塞夫消失得很干脆,干脆到仿佛他从未降生在这个枯竭的世界一样,根本没有任何存在过的痕迹。阿泰尔花了很长时间才强迫自己把精力拉回辛苦的劳作上。工具无法重建,他不得不恢复到石捶手刨的原始状态,有时干脆毫不爱惜地使用剑鞘当作撬棍,阴刻的佩利斯花纹线条槽里淤积满了尘土。假如在男人心中尚还有一丝可惜的念头,可是那又有很么关系呢?在阿拉木图这种地方,没有臣民的国王不需要再次拔出长剑守卫自己的国土。

入夜之后,阿泰尔抱着那团脏兮兮的刺客旗帜,像是冬日里怕冷的贫穷者一样用力抱着它,仿佛那点还未褪去的红色能给予这名老人以温暖。月光穿透城墙上的窟窿照射进房间的时候,在银制的剑鞘上泛起一片盈盈的白光。即使阖上眼睛,刺客导师也能感觉到从剑鞘那端投来的目光。

马利克•阿塞夫出现在月光构成的长剑剑影里,他什么也没说,就这么站立着,凝视着,因为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让他闭嘴的命令仍然在生效。

城墙垛上的影子发生连续偏移,阿泰尔在第五天的早上发现自己很不幸地依然活在尘世。离开城堡之前,他把旗帜留了下来,叠得整整齐齐,刺客组织的标志性绣花朝向天空。

波斯式的城堡内部的中央矩形位置,总会留出园林种植的空间。无论城堡本身被书写下多少页血腥的故事,被精心呵护的花园就是身材魁梧的岩巨人心底最为隐秘的柔软。但是灾难般的长期干旱,巨人的心脏也濒临死亡。从中央的流水井引出的四条对称水渠里淤满了泥土和枯草;供给花园的流水井只剩下最后一点薄薄的水层。当阿泰尔松开绳索、放任马皮缝制的水袋从井口落下去,只能溅起微弱的水花回音。

水袋被拽上来时的重量跟先前没什么变化,打起的水量几乎可以用手捧起来。年迈的刺客打湿布头的一个角,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怕被棉布吸收过多的宝贵水滴。他用潮润的布擦拭干涩的眼眶周围,如果不这么做,眼角后的鱼尾纹也许就像大地上的千沟万壑,一片片碎裂开来。

接下来,他动作缓慢地向后梳理起头发。近乎全白的发丝就像被太阳晒干的枯萎草丛,虽然已然失去了活力,却也没那么容易服帖。阿泰尔不想再浪费更多的水用于整理仪容,双手交替着压紧,让头发紧紧贴着头皮。最后扣上兜帽固定住,于是他又一次从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变成了一名黎凡特刺客的模样。

影子伴随着兜帽的拉下遮蔽了头顶上方的烈日,而马利克•阿塞夫则是伴随着影子降临到刺客导师的身边。黑发男人保持着缄默,跟随在刺客身旁,亦步亦趋,仿佛是从刺客的脚跟生出的影子。不久之后,因为厌恶对方一言不发的样子,阿泰尔停下脚步,转身朝向自己的宣教长,恶狠狠地低吼。

“要么说话,要么消失。”

马利克慢慢悠悠地开口,“昨天是你让我闭嘴的,我怎么可以擅自违抗最高导师的命令。”

“那么你现在可以从我面前滚开了。”

“我是因为你有所念想才会站在这里,否则你认为我有兴趣离开地下神殿安逸的生活,来围观俗世的你么?”黑发男人做了个很不满的手势,“无论你打算复仇,还是想自杀,世俗的事情和死者的国度有什么关系?如果你真的要驱赶我,决定权在你手里。”

过了好几个心跳的时间,阿泰尔用一种想要发作又无从使力的口气丢下句“随便你”。接下来,他加快脚步,甚至小跑起来,试图把马利克抛在波斯式的拱形长廊尽头。可是,真的有人能甩掉自己的影子吗?

黑袍的宣教长站在武器间的门外,看见刺客导师自腰间抽出鹰首长剑,拉起伊兰长袍的下摆,拂去多日积累的尘土,然后随手挥舞了起来。黎凡特刺客的招式不复杂,也不像西方武士们在仪式中的较量那么充满观赏性,招式间充满了实用主义的风格和一击毙命的力度。阿泰尔并不需要观众,大马士革钢的剑身在遗漏进房间的光线下闪烁着炫目的白银色,那些或悬挂或倒伏的生锈武器们背转过身,无人为他喝彩。

不过男人只能做到年轻时一半招式,便咳嗽着停了下来。岁月沉淀下来所有的疲态像止风后落下的沙尘,淹没过他的胸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当阿泰尔回转过身,目光和马利克相遇时,眼中闪过一些很复杂的东西。他把长剑草草地丢到墙角的桌上,长剑来回摇摆,和打磨工具们碰撞发出一连串的刺耳响声。

“我变弱了。”阿泰尔对马利克如是宣布,“连复仇的力量都无法提起。”

“不,我的朋友,你只是变老了。”黑发男人来到桌前,弯腰仔细看着那把剑,“任何武器都会有损伤,重新燃起炉火,锤炼它,打磨它,它并不曾变得脆弱。”

“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马利克•阿塞夫。”刺客苦笑着摇头,“即使你还活着,你也无法断言了解我的所有想法。我如果是一把叙利亚长剑,也已经被消磨损毁得只剩下一个外形。你看看,就是这身衣袍,任何人穿上都可以自称是黎凡特刺客最高导师。这个称呼已经薄如纸卷,轻而易举就可以被折断。”

但是黑色的幻影不打算接受这种程度的话语推卸,或者说由阿泰尔心生出的马利克的幻觉,也许他正是他心里最后一块负隅顽抗的国土。

“阿泰尔,过来,我的导师……我的朋友。”黑发男人的嗓音略低下去,变得柔和,像是最为年长的毛拉在教诲他最年轻的学生。他的手指向打磨剑刃的石块和皮具,“拿起它们,开始打磨你的武器。当你重新接受任务,重新用‘一些东西’填满你的世界,疲惫和伤痛不再会在你的心中盘踞,它们会被你的骄傲永远放逐。”

阿泰尔的双手按压在剑身上,马利克的双手则按压在他的双臂之间。刺客能感觉到大马士革钢特有的三角形锯齿纹路,哪怕经过如此长的年岁,它们依然清晰得刺痛了他的皮肤。抬起手朝向天花板上的窗格,血液从割破的伤口流下来。

“你需要一个目标,我不管你打算用何种手段去完成它,我会交给你这个任务。你是黎凡特刺客组织的最高导师,除了我,没人有资格或者有胆量对你下令。”

阿泰尔愣了一下,不是因为对方的话,而是面前幻影严肃的表情看上去太像马利克本人——虽然他已经死去有七年之久了。

“所谓的任务……就是复仇么?”

刺客嘲讽地笑出了声,如果他是如此轻易就被煽动起“复仇”这种不冷静感情的人,绝不可能坐上刺客导师的位置,更何况他要向谁复仇呢?阿巴斯吗?还是背叛了他的马斯亚夫?

黑发的宣教长出乎意料地摇头。“复仇对你来说太过简单了,你先去完成另外一项更为困难的任务吧。”

“哦?是什么?”

马利克平举起右臂,指向阿泰尔身后的花型窗格,透过那些繁复的花纹,能够看见护城的河床。

“完成它,完成你这几天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

阿泰尔死死地盯住曾经同僚的脸。

“阿泰尔,在第六日结束之前,准备好你的坟墓,因为你必然会死在第七个圣日的早晨。”

男人说完这一番不祥的预言后就消失了。刺客拿起长剑凝视了片刻,狠狠地把它收入剑鞘。

“你终于说完废话了?我的生死还轮不到由一个死人来决定。”

这一天,阿泰尔在护城河河道里的工作意外得顺利。虽然简易工具已经损坏,他不得不使用剑鞘继续之前的挖掘,先前颜色稍浅的岩层泥块逐渐被深色的软质红泥岩替代,很快就被剥离下来。年迈的刺客拾起一块泥岩,用力捏碎、手指捻散,让碎泥填充满自己掌心和指纹的每一道沟壑。

岩层的颜色变深也许是地下水源的迹象,也许什么都不是。阿泰尔凭借着幼年时的记忆,试图分辨究竟是绝望还是希望。

达利姆被赶走后,马利克的出现,阿泰尔发现越是遥远的记忆,开始愈发明晰。那些原本在时光流逝中早就模糊不清的东西,变得鲜艳动人,如同新鲜的血液一点点地注入他的体内。

奥龙特斯河在阿泰尔的心目中是一条永不会干涸的河流,在水边长大的人总会有一些迷信的固执,而那些念头和本人是否习水性无关。哪怕是在记忆里最炎热的年份里,河面降低、缩小到跟山涧溪流一般孱弱,它依然坚挺着没有死去。

阿泰尔想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捞起下摆擦拭着眉间的汗水。

奥龙特斯河不会死去,意味着马斯亚夫不会死去。那么阿拉木图呢?那么黎凡特呢?那么整个刺客组织呢?

虽然奥龙特斯河没有见底,村民们却有了别的打算。他们在远离河岸的地方,在村子的前后位置分别开挖,总是依赖河流本身只会加重奥龙特斯河的负担,人们开始试图寻找新的水源。对于是懂非懂年纪的阿泰尔和马利克而言,挖掘工作属于另外一项新颖的游戏。

两个小家伙趴在泥土堆积成的小城堡后,自以为隐藏很好,探出脑袋偷窥大人们的工作。站在深坑里的男人们把长袍下摆盘在腰间,每挖掘上一铲子,便会抓起一把泥土,反复在掌心搓揉,或者用舌尖舔舔。

“他们在干什么?”马利克问。

相对于同伴只年长月份的阿泰尔煞有介事地回答道:“挖宝藏!”

黑发的小男孩震惊地张大了嘴巴,而后冷静地综合判断了下眼前的情况,摇了摇头,“宝藏应该埋在特别隐蔽的地方,全村人都在挖来挖去,不像。”

受到质疑的褐发小鬼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是最高导师说的。”

“噢。”马利克又想了想,追问道,“最高导师告诉你的?”

“直接听大人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多么无趣啊,我们不是正在学习如何听见墙壁另外一侧的人说话么,是我偷听到的。”

这种奇怪的理由反而说服了马利克。他们托着腮帮子,满怀兴奋注视着村民们的一举一动,仿佛透过飞扬的泥土就能进入他们所希冀的大人的世界。

阿泰尔把深色的岩石又搓揉了两遍,然后低下头,很浅地尝了尝。咸到近乎苦涩的味道滞留在舌头的尖端,没有多余的水份让它们在口腔里蔓延。

没有水源的迹象。对于这点老刺客倒是毫不怀疑,如果希望是如此简单就能被找寻到的东西,就不会被称之为奇迹了,随处可见的只可能是死亡。他低头看向自己挖掘的墓穴,很多很多年以前,当他和马利克还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阿卡城执行任务时被狮心王的军队围困在内城,见到过一名东方教派的僧侣在向阳的山坡上为自己抛掘坟墓。阿泰尔问过对方为什么不坚持到城破的那一天,或者趁夜里偷偷离开,毕竟他也是侍奉基督的僧人,也许城外的十字军会救他。

“只有我的神才能给予我生存或者死亡,城外的野蛮人根本不是我的真神,我怎么可以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中,这等于是背叛了我的信仰。走开,快走开,你们这些虚伪的异教徒,不要再同我交谈,玷污我神圣的死亡。”

“阿泰尔,在第六日结束之前,准备好你的坟墓,因为你必然会死在第七个圣日的早晨。”

耶路撒冷宣教长的话随风飘回男人的耳畔,老刺客抓不牢沙土,干脆任凭它们从自己手心被吹飞,被扬起,融入颜色变得阴晦黯淡的天际。直到这个时候,阿泰尔才注意到倾斜的日头失去了灼热的势头,象征着太阳的密特拉女神从遥远地平线那端的沙漠,拉拽起铺天盖地的金黑色面纱,遮蔽起自己哀伤的面容,准备降下灾难于愚蠢的世人。

老刺客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躯。难以置信的愤怒如潮水般没过男人的头顶,他头一次深刻地深刻地体会到他人的切身感受。

不要在此时此刻来打扰我神圣的死亡。

“……这怎么可能?”

他连续说了三遍,愈发强劲的风迎面呼嚎而过,淹没了他那微不足道的声音,把厚厚的沙尘抓起来塞住刺客抗议的喉舌。

“这怎么可能!”

阿泰尔别无选择,只好返回城堡。他不吃,不喝,也不打算点起照明的灯盏,鹰首的长剑被随意丢在脚旁的地面,他维系着笔直的样子端坐在卧榻上,面前破天荒地摆放着打开的古兰经——达利姆在这片地区担任宣教司仪一职时所使用的器物——贴着地面刮过的冷风把羊皮纸卷的书页吹得瑟瑟发抖,而再远一点的桌子上,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刺客长旗被吹翻开来,沿着边缘垂落下一角。

男人疲惫的视线保持着一个固定的角度,看着天空中降下的黑暗,一点点填满了桃金娘花型通风窗的缝隙,把城堡的每一堵墙壁上的光芒都夺走。然后,他开始放声背诵古兰经上的章节——哪怕他从来都不是一名穆斯林——借助着声音的力量在自己周身构筑起一座小小的城堡。可是,当天空中第一滴雨水叩响阿拉木图城堡大门的时候,这座没有信仰支撑的言语的城堡变得岌岌可危。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念诵了多久,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嗓子无法发出声音,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半垂下头颅,陷入另外一场漫长的睡眠。

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梦见自己轻松地舒展开四肢,躺进已经挖掘好了的坟墓中。他把双臂收拢到胸前,紧紧地握住鹰首长剑的剑身。雨水从墓穴的正上方瓢泼而下,男人明明应该很害怕水呛入口鼻的感觉,这一次却完全没有任何可怕可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水填补上左手无名指的空缺,没过胸口的心跳,当呼吸也完全察觉不到之后,他能看见如同黑夜般的乌云的影子折射在水面的模样。

世界陷入了安静。

愿你心宁平安,阿泰尔。刺客对自己说。

可是这种安静并不是绝对的。之前出现在白雪梦境中的那只纯白的鹰,尖啸着穿过云层的阻碍,像挥砍中的剑光简单粗暴地贯穿这片安静的黑暗,烙刻在阿泰尔金色的瞳孔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白痕,伤口异乎寻常得深刻,一直蔓延到男人的右侧嘴角。

他从梦境的水域中被惊起,出于条件反射地在地上滚了一圈,顺手拾起长剑拿在左手,冲出了房间。雨水从破败不堪的城堡的各个窟窿里成股地流下,变成大大小小的河流,在沿着地势的高低走向,全部汇集到中心的花园,巨人几乎死去的心脏重新因为水流的击打而开始跳动。

男人在没过脚踝的水里跳跃着,飞溅起一连串的水花,嘶吼出意义不明的单词,最后像狂信徒一样推开了阿拉木图的城堡大门。

有一名年轻的刺客正矗立在门外,白袍白甲,兜帽掩盖了大半的脸庞。

阿泰尔坚信门外站着的就是预言中的死亡,马利克•阿塞夫所预言的死亡。于是他凶狠地朝白袍死神的左胸心脏所在位置刺出了一招。金属与金属剧烈碰撞的反馈力震得他手臂一麻,白袍死神趁机伸出手抓住了阿泰尔的肩膀。

阿泰尔,在第六日结束之前,准备好你的坟墓,因为你必然会死在第七个圣日的早晨。

“父亲。”

达利姆用袖刃勉强架住了阿泰尔的猛烈进攻。他摇晃着年迈的刺客,又急急忙忙拉下自己的兜帽,表明自己的身份。

他们很快认出了彼此,武器垂下但是并没有入鞘,父子二人沉默着返回几天之前两人分别的那个房间。达利姆有些畏惧地站在门前,城堡墙外的雨势开始慢慢减弱,黎明时分的天光把室内狼狈不堪的样子暴露无遗。直到阿泰尔把长剑重新放下、坐回卧榻上,年轻的刺客才开口说出归来后的第二句话。

“导师,阿拉木图下雨了。”声音里透出些微的、难以抑制的兴奋,这是一名期待奇迹发生的年轻人的情绪。

阿泰尔微微抬起头看向达利姆的身后,马利克•阿塞夫举起他的右手,用捻合起来的拇指、食指关节轻触过自己的胸口、嘴唇、前额,最后朝自己深深地行了一个刺客的标准礼,然后倒退着消失在城堡的阴影中。这一次,阿泰尔知道马利克彻底不会再回来了。

“过来达利姆,我的儿子,告诉我在过去的六天里你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关于什么的?”

“关于马斯亚夫,关于耶路撒冷,关于黎凡特的一切。”

“是,父亲。”

第七个圣日,神终于歇下他所有的工,安息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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